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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生命與個人權益間拉扯  護理師該如何抉擇?

2015 年,德國的護理人員發起罷工,呼籲院方增添人手,別讓護理人員承受過多的工作負擔,2016 年,佔英國 1/3 醫療人力的初級醫生,也為自身的工作權益走上街頭;相較於台灣,人力不足、工時過長等問題同樣時有所聞,卻鮮少看見護理人員站出來為自己發聲,對他們而言,最大的原因在於擔憂病人的生命安危。

「我們面對的是生命,空服員罷工,旅客大不了就不要出去玩,可是如果我們罷工,病人的生命怎麼辦?」張瑞家表示,其實她一直有在思考罷工的問題,直至步入行業,她才明白,和一般人不同,護理工作背負的除了工作壓力外,還有一條條人命,張瑞家直言,飛機可以不飛,旅程可以再規劃,但人的生命不能重來。

除了從業道德,另一個讓護理人員無法輕易拋下工作的原因則為家計。現任職於林口長庚紀念醫院手術恢復室護理師的許榕珊指出,護理人員普遍的薪資水準較高,家中的經濟壓力多半會落至他們身上,若因罷工丟了工作,需要這份薪水的家人該如何是好?生命的重量、經濟的壓力,讓護理人員們即便心中有苦,也只能咬牙撐下去。

擁有近 27 年護理經驗的許榕珊回憶,初進長庚的時候,起薪約才 1 萬 7000 多元,當時的她認為,這樣的工資真的太低了,與自身所付出的勞力並不相符,但隨著勞工權益受到重視,院方高層也開始調漲醫療人員的薪資,以她的年資,月收入可達 10 萬,「收入只要能過得去,能在閒暇之餘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。」

圖/各級醫院護理人員月薪結構。(資料來源:中華民國護理師護士公會全國聯合會

每間醫院的體系不同,包括排班、班表時間、薪水、訓練時間等等,護理人員需面對的壓力也因職位而有所差異,許榕珊感嘆,醫療體系仍有許多待改善的地方,因為時代的不同,年輕人現今所需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,也容易因經驗不足而讓壓力愈加累積,令他們起了離開職場的念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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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/林口長庚紀念醫院護理師許榕珊

專科護理師的境遇與掙扎......

擔任護理師長達 7 年,但為讓工作時間趨於正常,現任職兒科專科護理師的筱筑(化名)在 2 年前決心轉換跑道,通過甄審成為專科護理師。

談及一般護理師與專科護理師的工作差異,筱筑說明,護理師的工作為跟隨醫囑做事,例如醫生開立藥方,護理師便根據處方給予病人藥物,病房內則須上緊發條,盯緊患者狀況,並每 4 小時確認生命徵象;專科護理師則類似於醫師的職位,筱筑以自身工作為例,她每天會協助醫生查房1至2次,除醫生交辦事項外,也要負責部分醫療處置如心電圖檢查、動脈血液抽血等,「對外我們都說是醫師助理,民眾這樣也比較好理解。」

筱筑任職的單位將專科護理師班表分為三種,各為早上 8 點到晚上 8 點、晚上 8 點到早上 5 點,及晚上 8 點到早上 8 點,與一般護理師的性質不同,專科護理師處理好緊急病患的藥物檢查後,病例紀錄可留至隔天完成,筱筑表示:「除非遇到需要緊急急救的病人,否則一般來說我是不會加班的。」但一般護理師則會被要求做完護理紀錄,以供接替的人員交班。

不只如此,護理人員更經常被要求處理職責以外的事。筱筑說:「之前當一般護理師的時候,每個人都要認養一個儀器。」護理師所認領的醫療儀器每個月都要清潔保養、稽核,若清潔不佳,就會被登記、罰錢。筱筑形容,這似乎一直都是由護理師負責,一代傳一代,每位新人來就有負責的儀器,最後就理所當然成為護理師的工作,甚至還要幫忙訂購便當,從詢問、拿錢到領取,皆交由護理師包辦。

面對如此高壓的工作環境,護理工作者卻有著極高的群體意識,「護理師的學長姐制很嚴重。」每位新手踏入職場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學長姐,若遇到很兇的前輩,每天壓力都會很大,一件事做不好都可能被白眼以待,甚至會出現排擠的情形,也有遇過才進來一個月就離職的,筱筑嚴肅道:「好多人離職都是這個原因,但是他們都沒有講實話。」。她坦言,自己是因為碰到還不錯的學長姐,一路帶領著她,不然也無法確定自己能否撐過。

同為專科護理師的阿飛(化名),過去從事護理師工作僅 3 年的時間,便因為工作太勞累而辭職,經歷幾年不同職業的轉換,最後才決定重回臨床工作,考取專科護理師執照。

「以一位護理師來說,白班所需照顧的病人數約 6 到 7 人,有時甚至 7 到 8 人」,阿飛指出,護理師工作為責任制,處理不完的工作讓許多人選擇離開職場,「因為真的太累了。」

專科護理師並不比一般護理師輕鬆,除了醫療檢查,還需要了解病人的身心狀態,相較於醫生,專科護理師付出更多關懷在病人身上。阿飛坦言,一位專科護理師所負責的病人數至少 15 人以上,「以前我在感染科一個人要照顧 30 到 40 幾個病人,現在大概 26、28 左右。」因此她認為,要將護病比控制在 1 比 12 至 15,其實是不太可能的,更別提不同科別又會有不同情況。

阿飛

「醫師只要接一個病人就有 300 元,但專科護理師卻要到第 9 個才開始有......」

「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,罄竹難書。」

圖/專科護理師阿飛

成本及人力間的選擇:

該讓護理師承接醫生的工作量嗎?

「護士與醫師的薪資相當不對等,若做到主治醫師,一個月薪水可高達 2、30 萬,反觀護理師只有他們的 4 分之 1。」專科護理師筱筑憤慨地表示,護理師的工作包辦醫師的囑咐、病房內的大小事,明顯較醫師繁重許多,有時還須與病患家屬溝通,然而醫師診斷後卻能在辦公室坐著休息、看書,對於種種工作與薪資間的差異,筱筑感到十分無奈,她認為,這也是多數人不願待下去的原因之一。

阿飛則指出,在醫師還未納入《勞基法》前,醫師值大夜班,須從下午 5 點工作至隔天中午,專科護理師除了原先負責照料的病人,隔天下午還需另外負擔醫師的工作量。如今醫師值大夜班在早上 8 點就能下班,專師的負荷量就更大,加上過往爭取不到值班費,專科護理師內心難免不平衡,導致離職率高居不下,「其實離職不是因為很累,而是因為心裡不爽。」

她認為,專科護理師的人力需求之所以越來越大,就是因為醫師數量下滑,沒有人想進臨床,甚至有些人考到執照就直接去開診所,阿飛表示:「現在醫院內的醫生真的是越來越少,所以我們才會一直在遞補他們的工作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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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們就是被當成免洗筷,

你不來沒關係,反正我還有新人可以用。」

「我們就是被當成免洗筷!」

無法改善的護理勞動問題

2019 年的五一勞工大遊行上,眾多勞工團體在凱達格蘭大道前高喊「多休假、多保障」,台灣基層護理產業工會(以下簡稱基護工會)與其他醫護工會組織共同組成的「血汗醫護工會大隊」,更是在遊行前透過記者會向政府喊話,要求重視《醫療法》修正案,以改善護病比與醫護人員的過勞問題。

基護工會2019
圖/2019 年的五一勞動大遊行上,許多醫護公會一同上街抗議血汗問題(圖片來源:台灣基層護理產業工會

年復一年,工會仍持續上街表達訴求,但醫護人員的勞動問題並沒有獲得明顯改善。基護工會理事吳嘉綾表示,工會自 2012 年成立以來,就不停協助護理人員處理勞動權益受損的問題,包含過勞、高額違約金、不合理的勞動契約與保費等。

吳嘉綾回憶,工會成立的同年曾協助處理一起震驚社會的「陳怡君案」。歷經三年的努力,「陳怡君案」最終獲得勞保局一百多萬元的職災死亡給付,這是台灣第一件醫護人員因職場憂鬱自殺而獲得賠償的案例。

針對這起事件,吳嘉綾認為,社會經常把問題歸咎於個人,卻忽略了檢討醫護人員離職的根本原因。十多年前甫踏進職場時,吳嘉綾也曾經因為過勞而產生輕生的念頭,不論是在輪值大夜班時一口氣照顧 20 位病患,或是混科病房的高壓工作環境,都讓她的身心備感煎熬,不到一年便辭去這份工作。

惡劣的工作環境導致台灣護理人員的流動率相當高,和吳嘉綾有類似心境的護理人員自然不在少數,許多人在工作熱忱被消磨殆盡後毅然辭職,不再從事護理工作。她坦言,很多人是因此傷心離開的。以往就業年資 5 年以上才會被稱作「資深學姐」,但因為人力的流失,許多就業僅 1 年的護理人員已被冠上這樣的稱號。

醫勞盟法律顧問詹淳淇指出,護理職場最大的問題就是留不住人,新人在職場上約 3 年左右就會想要轉換跑道,人力流動還是最大的問題。

「若下午 1 點沒有人,醫院便會請護理師回家,工時上就會扣 4 小時。」詹淳淇批評,這種「負時數」規定非常不合理,許多醫院長久以來都有這樣的潛規則,她無奈表示,經過多次爭取後,現在仍偶爾會接到這樣的案例。

面對這樣的困境,台灣的護理界還留得住人才嗎?

衛福部曾在 2014 年的《護理人力流向調查計畫》中,針對 100~102 學年度護理學校畢業的學生進行調查,發現護理人員換工作的原因不外乎為壓力大、輪三班、工作流程複雜繁瑣等,其中更有 14.22 % 因為「工作負荷與薪資福利不成比例」離職,佔所有原因的最大宗。

圖/多數護理人員更換工作的原因是工作內容和薪資不成正比。

但許多醫院為了解決人力問題,讓護理人員簽下定期契約,一旦期滿前離職,就必須付出高額的違約金,這是資方變相制約人力流失問題的手段。

「我們就是被當成免洗筷!」吳嘉綾無奈說出許多護理人員的心聲,對他們而言,資方從來不把員工離職放在心上,反正每年都有剛畢業的新血會投入醫護工作。根據行政院衛生署醫事處統計,衛福部每年發出 7 至 8 千張證照,2015 年更發出超過 9 千張,但殘酷的是,全國的執業護理人員數量看似每年都在穩定成長,實際執業率(領照人數/執業人數)卻只有大約 6 成,顯示多數人在取得證照後,根本不願意從事護理工作。

圖/2010 至 2018 年的護理人員執業率只有約 60%。

要提升執業率,首先要讓護理人員願意成為醫院的長期人力,吳嘉綾表示,其實護理人員內心缺乏安定感,和一個讓他們安穩工作的單位。而身處如此剝削的工作環境,許多人總是疑問,為什麼從沒見過護理人員罷工,挺身與資方對抗?

工會做後盾!盼凝聚彼此、提升勞動意識

「團結,是很重要的!」臺灣護理產業工會成員張子珩表示,若要打破困境,護理人員必須要團結站出來,遺憾的是,基層勞工很容易被分化。以加班費為例,如果一位護理師向護理長反映不合理待遇,護理長卻跟其他人說,這樣的行為會造成組織困擾,長官也會給予壓力,其他人便會覺得,提出問題是不好的,同事間也因此被分化,但若大家能加入工會,成為一個團體,並一起討論出最好的對策,就不會有分化的問題。

張子珩

圖/張子珩(右)盼能有更多護理人員加入工會,一同改善當前的護理職場環境。(張子珩 提供)

而對詹淳淇而言,所有的護理人員就像在同一條船上,若想扭轉僵局,進行罷工,工作量便會落到其他人身上,「如果今天你請假,等於你的工作就要其他人分擔,這其實是一個惡性循環。」如何說服全部人放下工作,其實是一個大工程。

要讓護理人員擁有勞動意識並成功動員相當不容易,護理人員每天需救助生命,疲累了一天後,下班還要參加工會、了解自己的權益,甚至在工作之餘組織動員,這些對護理人員都是額外的負擔。詹淳淇以「負時數」為例,她回憶,直到有人投訴前,竟沒有護理人員覺得不對勁。詹淳淇表示,雖然勞資爭議可以透過調解、打官司、勞力檢查、與雇主面談或罷工來解決,但最根本的問題還是護理職場不夠友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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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圖/吳嘉綾長期投入工會活動,替護理人員爭取權益。(吳嘉綾 提供)

吳嘉綾說:「罷工是一個爭取勞動權益的途徑,它的確是手段最激烈的一種,可是那個代價也非常地高。」大多數人不了解的是,醫院內部其實長期暗藏「白色恐怖」,爭取勞動權益的代價是被上級特別關照,甚至失去原本的工作。

此外,吳嘉綾認為,護理人員的勞動意識不足是另一個重要原因,學校課程唯一接觸到的只有《護理人員法》。值得慶幸的是,近年開始有老師邀請工會團體走進校園,讓學生了解勞基法相關知識,提前讓他們知道即將進入一個艱難的工作環境,「我們希望可以將他們訓練到,知道自己正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,什麼叫做好的護理,那當你遇到不好的職場環境,你做為身在其中的人,怎麼樣守護好自己的身心。」

能在職場裡安心地工作,是所有勞工衷心期盼的事情,也許護理人員的勞動意識還需要時間提升,吳嘉綾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麼程度,但仍期待工會的努力能喚起更多人站出來共同捍衛權益,她堅定地說:「這絕對不是一個人的戰爭!」

護理人員一直以來都被社會賦予「白衣天使」的稱號,他們為台灣醫療勞心勞力,即便長期超時上班,或是一個人要照護數量過多的病患,也從沒放下手邊的工作,因為他們重視每位病患的生命,對他們而言,這份工作充滿意義且能對社會做出貢獻。

然而這群「白衣天使」終究只是凡人,面對不友善的職場環境,他們的身心終將感到疲累,最後只能辭去這份曾經熱愛的職業。因此,不論是修改《必要服務條款》等法律規範,或是完善工會組織,都是當前社會迫切需要革新的,但沒有人知道這場「勞動權益」的仗何時能告捷,讓每一位護理師獲得其應有的尊嚴。

2020世新大學新聞系畢業展護理師組團隊

採訪 | 劉潔謙、范姜佳鈺

影像 | 范姜佳鈺

圖表 | 吳昉蔚、劉潔謙

網頁製作 | 劉潔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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